愛不冬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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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0506

2014《孽子》媒體露出│文學相對論/白先勇vs.奚淞-孽子 愛與死

原文載自: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8653974.shtml

白先勇(左)與奚淞,相談甚歡。
(圖 為聯合報報記者鄭超文攝影)

作家白先勇、畫家奚淞是相識四十年的知己。兩人都經歷過大時代的浪潮,走過的藝術道路也相似。

什麼是戲劇的規矩?
奚淞(以下簡稱「奚」):那一天看到《聯合報》頭版上,怎麼白先勇看彩排自己也哭了?《孽子》的首演滿驚人的,上半場的表演又是歌又是舞、又有很長的念白和雜技。落幕時,坐在我身邊的編舞者吳素君激動地倒在我肩頭,再一看坐在我前排的導演曹瑞原也哭了,我覺得整個劇場被顛覆了。這些年來,沒看過國家戲劇院裡那些西裝革履的觀眾,會彼此傳遞衛生紙。包括導演、編舞,全部哭成一團。全世界有沒有人看到「雜技」會哭的?這在歷史上可能是絕無僅有的。

這碰觸到戲劇的核心問題,到底什麼是戲劇的規矩呢?這麼多年來,我看到大家遵守劇場的規矩,穿得規規矩矩,坐在戲院裡認真看戲,不准咳嗽、不可擤鼻涕、不可以亂動。很多人來國家劇院看戲,因為他們代表一種階級,而中下階層是不會到劇院看戲的。這些社會菁英人士形成一種看戲的形態,他們太規矩了,失掉中國劇場原有的活潑性,我小時候看平劇,隨時可以叫好的,但我們現在被訓練得很有規矩。

《孽子》的劇場開始回歸傳統劇場,就像早年的國軍文藝中心,大家盛裝出席,可是很活潑。觀眾可以鼓掌、流淚、喝采,主動參與戲劇的所有情境。

白先勇(以下簡稱「白」):我製作過很多戲,《孽子》是最奇怪的一部。我對自己的東西那麼熟,看《孽子》竟然還會哭,這太奇怪了。我沒那麼容易掉淚,但我看了八場,卻場場都哭。這部戲有一股氣場,讓老中青觀眾都哭,男孩哭,女孩也哭,沒看過一部戲讓全場的人這麼哭。

郭姍姍這麼理性的人,看到中場卻變成淚人一個,她指著龍子和鳳子說,「這就是愛情」。

奚:這種氣場,我只有在禪修班體驗過。只有修行到了一個境界,慈悲的心大開,大家才會互相傳衛生紙。

拿龍子和鳳子在新公園蓮花池畔的情殺來說,愛情與死亡,是生命中最強烈、高潮的東西,《孽子》用舞蹈和特技展現,推演到最高點,這在舞台上相當少見。演鳳子的張逸軍舞蹈系畢業,曾是太陽劇團的雜技演員。他靠自己揣摩,沒有一句對白、靠動作表現強烈的感情。他沒有任何因襲的東西,卻把可以是很粗暴的謀殺,與狂烈的愛情,提升到一個嚇人的層次。

現代戲劇很黑色, 不敢表現善良

白:情殺這一段無法用文字表達,只能用舞蹈表達。話劇用舞蹈、獨白,這是我想的,沒想過效果是這樣。我曾經看英國作曲家BenjaminBritten改編《威尼斯之死》為歌劇,也是一句對白都沒有,用唱歌、舞蹈的方式表現。我想,跳舞加獨白,也是一種創新的表現形式。

奚:這一段就像公孫大娘舞劍。

白:愛與死的題目,電視上處處可見,但大家無動於衷。但《孽子》用這麼特殊的形式、牽動大家心中超越性別的情。

張逸軍演鳳子是拚了命的。他演情殺這段舞蹈時半裸,把絲帶綁在身上,他從絲帶滑下來時,絲綢就像刀一樣刮傷他的肉,還用刺了青的身體在水池上翻滾。他傷得很重,卻一句抱怨都沒有。

電視、電影上演的情殺,都很難看、不美。張逸軍說他不會演,但他不必演,本人就是天生的鳳子。他對生命的感應,相當敏感,擁有一種天真。他來聽我在台大開的課《紅樓夢》,說阿鳳就像是林黛玉,把眼淚還給寶玉。

奚:他不用語言,用身體表達感情,這點和男主角龍子配得剛剛好。

白:有人說這齣戲的龍子動作有點僵硬,但小說中的龍子就是這樣一個人,他的激情到了一個極限。他被阿鳳扯來扯去,雖然殺死阿鳳,自己才是一個受難者。

奚:現代的戲劇很黑色,它不敢表現善良,表現善良時會覺得很害羞,表現黑暗卻覺得正大光明,這也是現代人的問題。但《孽子》雖然表現社會的黑暗面,卻給予善意和溫暖的包容,對生命充滿期望。

人倫是這麼陌生的事!

奚:《孽子》所以感動人,是把個人的特殊事件提升到一種生命的「天問」,提出一個針對全人類的核心問題。這齣戲用了許多年輕演員,他們用天真的方法,演這齣你以為黑暗的戲。最後以自己的純真,抵達了這樣一個高度,成為一個傳奇。

白:如果問觀眾為什麼掉淚?每個人答案都不同,各取所需。

奚:《孽子》觸動各種類型的情感,觀眾「藉他人的靈堂,哭自己的滄桑」,每個人找到自己的哭點。

白:父子情、兄弟情、愛情,各種情都在裡頭。

奚:《孽子》其實也在談一個被遺忘的重要議題:天倫。中國原本是禮儀之邦、講倫理治國;但到了現在,人倫是這麼陌生的事。但《孽子》喚起人倫的情感,老人對子女的愛,現在沒人這麼表現。

白:《孽子》用一種全新的形式講「人倫」,這是現代人不敢面對的問題,所以有些人會害怕,現在誰敢講父愛、母愛。

奚:因此大家莫名地被觸動,這是被遺忘已久的重要東西。大家是用眼淚來投票,感動了卻說不出來為什麼,這卻回復到活潑的劇場傳統。

白:大家沒準備,猛不防被戳動了。

一部戲如果沒有一點冷場、沉悶,是假裝的

奚:有人批評這部戲獨白太多太長,說太多話,對不起,這才是傳統大戲。現代人受廣告影響,直接訴諸感官,沒耐心好好聽別人說話。一部好戲如果沒有一點點冷場、沉悶,這是假裝的,因為生命就需要讓你安靜下來沉思、進入狀況。戲劇不能老是刺激、興奮,一定要有些地方讓你停下來沉思。這齣戲巧妙就在這裡,它有時很熱鬧、好玩,但有時讓你停下來沉思、關懷戲中人物的脈絡。

白:莎士比亞最精采的戲都是獨白,《哈姆雷特》、《馬克白》、《李爾王》……都是獨白。

奚:《孽子》中的念白繼承京劇的傳統。他不僅要演這個角色,還要向觀眾告白、說明這件事,這是最古典的。

戲裡的阿青說了許多白先勇式的獨白,負擔白先勇的敘事方式。有人覺得他囉哩吧唆,但我覺得他好極了。

白:阿青的低調獨白,詮釋得相當好。

奚:《孽子》這部戲什麼都有,將獨白、舞蹈、雜技和歌星獻唱,全都融進舞台裡。有人說這是大雜燴,我卻覺得這就是人生。

生命本身是酸甜苦辣、生旦淨末丑的一種圓滿,一切東西都可以在舞台上呈現。生旦淨末丑,是中國人獨特的戲劇美學。中國戲劇不是一味地悲、一味地喜,而是悲喜之間一種平衡,這才是生命真正的滋味。生旦淨末丑代表中國人對人生的一種態度和觀點,在《孽子》這部戲裡,徹底地實現了。

《孽子》實現了這種圓滿,但它不是單純地承襲舊有的傳統,它是真正的文藝復興,把中國演變了一千多年的戲劇,在舞台上呈現。生旦淨末丑、悲劇和喜劇可以一起演。一悲一喜,輪流在舞台上呈現。

踏雪尋梅, 是民國以來的感動
奚:唐美雲把這齣戲的勁道拉起來,沒有她,年輕小孩的味道也不對了。

白:楊宗緯的歌也唱得相當好,唱得好揪心。陳小霞寫的〈蓮花落〉有點像歌劇,我告訴她,這歌可像《蝴蝶夫人》那樣寫,音樂往上拉。

主題曲〈踏雪尋梅〉,代表這部戲的核心精神:每個孽子都在踏雪尋梅。當音樂一起來,我聽見用童聲唱的〈踏雪尋梅〉,內心充滿感動。

奚:不止孽子,每個人都在踏雪尋梅。這是一種民國以來的感動,我們對未來世界充滿希望,相信走過這段路,便會走到一個美好的世界。

白:非常五四、非常三○年代,像黃自、劉雪庵譜寫的曲子。

奚:這種五四精神,是想透過一個新時代的改變,讓中國傳統中最好的部分恢復青春。

白:《孽子》講的是黑暗王國,裡頭卻是對青春的嚮往。這齣戲的北藝大演員,為這齣戲帶來青春希望,形成此劇一大特色。

奚:年輕演員用他們的純真無邪去體驗,卻為中國明清以來的戲劇傳統,帶來一次文藝復興。 (四之一)


白先勇
1937年出生於廣西桂林。台大外文系畢業,1965年獲愛荷華大學「作家工作室」文學創作碩士後,赴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言文學,1994年退休。文學家白先勇著作等身,《台北人》、《孽子》、《樹猶如此》等書膾炙人口,近年更投入愛滋防治公益活動和崑曲藝術的復興事業,製作《青春版牡丹亭》,獲廣大回響,從「現代文學傳燈人」,成為「傳統戲曲傳教士」。

奚淞
1947年出生於上海,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後赴法,入國立巴黎美術學院、巴黎十七版畫工作室;奚淞為知名畫家,曾任教於國立藝專、入選首屆「雄獅美術雙年展」,近年舉行「平淡/光陰」、 「尋找一棵菩提樹」、 「心與手三部曲」等個展,廣受好評,著有《大樹之歌──畫說佛傳》、《光陰十帖──畫說光陰》等書;也寫作散文,代表作《姆媽,看這片繁花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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